荒途(十三)

不知道该算是番外还是结局。。




“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还记得来生的场景,会是什么样子呢?”天罗子托着腮,趴在地板上,小腿一晃一晃地甩着。

“会乱套了。”说太岁面无表情地回答。

“比如说?”天罗子追问。

“成百上千年的记忆,不同的社会,不同的身份,不同的地点。人不该承受本不属于他的东西。”

“谁知道呢?”天罗子用手指绞着鬓边的一缕黑发,“我说不定还会记得你。我前世可能是你的救命恩人什么的,给我这辈子积了天大的德,让我遇到你。不然我早就死了。”

“我不这么觉得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天罗子仰起脸,疑惑地看着说太岁。驾驶座朝后转了半圈,说太岁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:“你……”

他的话卡在喉咙里,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

“算了,”说太岁又摊开手,“天罗子,不要想这么多。如果一个人有那么多的记忆,他会疯掉的。”

天罗子撅起嘴:“反正睡不着也很无聊啦。你看,以前的人类还有昼夜节律。现在我们只能看到星星,我白天睡够了,晚上就睡不着了。”

“你睡不着,就接着往前开。”说太岁回答,“我也想休息一下。”

“诶?”天罗子又一脸迷惑地睁大眼睛,好像没明白说太岁说了什么。等他想通了,突然摇着头,疯狂地摆起手来:“不是吧。”

“我已经教过你怎么驾驶运输车了。”说太岁不紧不慢地回答。

“不不不。”天罗子慌忙摆起手,“师父不在我旁边,我不敢啊。我真的不敢的。而且,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?”

“不知道。”说太岁淡淡地说。只是抬起眼。浅绿色的双眼望向前方似乎永无止境的银白雪原:“继续走吧。”


天罗子睁开眼。驾驶室的窗外依旧是漆黑的夜空。繁星的光芒像被夜晚浓郁的黑吞没,虚弱而无力地发着光,像垂暮老人眼中的昏暗神光。大气层早已变得稀薄无比,他本不该见到这样的场景的。

他恍惚地揉了揉眼睛,缓慢地聚焦。那些星星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。天罗子靠在驾驶座上,伸了个懒腰。搁在控制台上的个人终端传来滴滴的提示音。“传输完成”的字样在屏幕上一闪一闪。

天罗子从数据线上扯下终端,又扣在手腕上。调出控制台的投影,在另一侧放映出刚刚传输的文件,仔细地阅读起来。

尽管在记忆传承系统的帮助下,天罗子已经恢复了五百年来的大多数回忆。但仍有些微小的断点,像电子屏上损坏的发光元件,留下一个小小的黑斑。黑斑背后的故事无从得知,也无从回忆,只能从他断断续续的日记中推测一二。

“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。”天罗子小声嘟哝着。

他曾经的问题,根本没有指望过说太岁能给他答案。但他现在倒是亲力亲为地明白了。

如果生命变得太过漫长,记忆就只剩下露出海面的礁石,一块手掌大小的青黑色石面,在海浪中若隐若现。一个、不远处又有另一个。断断续续地伸向视野之外的孤岛。他唯一能够看见的,便是说太岁立在记忆的深海之上,向他伸出手。至于那些被海浪淹没的日子,在他看来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

对了,还有一点,是说太岁并没有对他提到过的。

不同的社会,不同的身份,不同的地点,还有——无数次的死亡。


“天罗子!”运输车的通讯频道里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声,“你出发了吗?我只有五十公里了。”

“凛……”天罗子慌忙确认了一下个人终端上的名片,“……若梅小姐。我已经到约定的坐标了。路上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顺利。”

“哈。”通讯那头传来一声轻笑,“你的驾驶技术还是这么好。”

“还是?”天罗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,“我们以前认识吗?”

“不如说是……”凛若梅犹豫着,放轻了声音,“……我见过一个‘天罗子’吧。”

天罗子愣了片刻,突然爽朗地笑出了声,“抱歉,我早在看到你的通讯的时候就该想到的。你的枪我替你带过来了。不过我没有找到适合的弹药,实验室里的型号都太老了……对了,这把枪使用者的编号,名字不是你,是鬼——”

“话还是很多。”另一个沙哑的男声传来。凛若梅咯咯的笑还没响到半秒,通讯就被人不耐烦地切断了。

“话还是……”天罗子自言自语着,语气像是在抱怨谁。“……话还是很多。可我确实还没有习惯一个人啊。”

他又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,看向副驾驶座的方向。那里什么也没有。他醒来的时候工厂里只停着一辆运输车,是许多年以前的款式。驾驶室很小,只有两个座位。但只剩他一个人时,仍旧显得过于冷清。一副破碎的外骨骼放在驾驶台上。

天罗子还没有时间修理它,他才刚刚来得及把他的出生地打扫干净,就接到了凛若梅的通讯。凛若梅问他,愿不愿意提前中止他无数次的死亡。她能够获得足够的资源,帮他修复地下工厂的实验室。有超过五成的把握,让他与说太岁重新见面。

“这不是赠与,是当做你将工厂借给我们躲避地震和叛军的报酬。”凛若梅说。她停顿了一下,又接着说:“我们不会告诉任何无关的人这件事。”

 

  那时候天罗子少见地愣了一下。机敏的孩子一向对所有的事情反应迅速,除了他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。

  五百年的流浪中,天罗子从未让人窥视过他的秘密,那所地球深处的废弃工厂。这是他在永无止境的流浪中唯一能维系他的东西。

  他害怕来自同类的敌意,那甚至比摇摇欲坠的地球更加可怕。

  在太阳消失于人类视野之后的第三年,说太岁自愿成为睡眠实验的试验品,让天罗子能留在森狱管辖的地下城中,结束在运输车里的蜗居生活。森狱的首席技术员千玉屑接过他的职责,将森狱的技术向天罗子倾囊相授,大有把他培养为下一任首席技术员的趋势。

  天罗子的身边还有许多同事,有人羡慕护他爱他的师友,有人同情他被迫遭遇的离别,有人嫉妒他的努力与聪敏。唯独没有人问过天罗子自己怎样想。

  四百五十年之前,天罗子在工厂中制造出一次不大不小的爆炸。爆炸被伪装成意外,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那是新来的天才技术员刻意而为。他们只当那是一次地质灾难,年轻的天才技术员被埋在地层之下,和他每天都要翻来覆去念叨十几遍的师父一起。

“……父亲帮助我寻找到一位曾经参与过相关研究的技术人员,我们希望能到那所工厂看一看,或许能帮助你。”

  凛若梅的通讯如此写道。天罗子本想拒绝她。不论自己曾经是出于何种原因,让凛若梅与鬼叔看到了隐藏的地下工厂。他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他们再次接近自己的秘密。然而出于某种隐秘的期望,以及他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思绪混乱,他还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。

  运输车围绕着约定好的坐标转了一圈又一圈,最后天罗子停下车,熄了火,靠在座位上数天上的星星。以千万数的繁星在夜空中望着他,隔着几千光年的时间和距离。还有更多晦暗的,无法发出光线的行星,藏在星群背后的黑寂夜空中。

  当地球的光到达那里,已经是成百上千年过去。如果天罗子能被一双高高在上,攫取人之命运的眼睛看见,那双眼也只能看见四百九十年之前的地球。天罗子还躲藏在地下城里,因为自己的命运与无法避免的离别哭泣,尚且不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无终荒途。

  他身后的脚步像滚过灰尘的雨滴,一如地球在宇宙中划过的微小轨迹,在时间与空间中都显得太微不足道,最终回归尘土。

  尽管天罗子早已明白了这一点,在他再一次望向星空时,他依旧产生了一种如同从高空坠落般的失重感。

  他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他看见天空中最为明亮的星宿下方,屹立着一根如同尖塔一般的白色石柱。当天罗子凑近了仔细看时,发现那是一段骨骸。

  骨骸属于一条巨大的鲸鱼,不远处它的另一节脊柱露出冰面,像桥洞一样划出优雅的弧线。这条鲸鱼或许死于一次火山爆发,生命被瞬间凝固,在风化之前变成了坚硬的化石。尔后百年过去,砂岩层层风化剥落,露出其中洁白永恒的晶体。

  天罗子皱了下眉,起身套上防护服,戴上头盔。他的动作有些僵硬。这具身体在培养器里漂浮了许久,肌肉与神经都还不太听他使唤。他想要扣上防护服与头盔之间的锁扣,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。天罗子叹口气,把手伸到眼前,隔着头盔看他的手指。

  他的手臂细嫩光滑,皮肤因为从未见过太阳异样苍白,营养液中浸泡产生的褶皱还没完全消失。纤细的手指上骨节凸出,甚至显出几分病态。基因实验并非万无一失,不断的分裂继承中,有越来越多的关键序列破损缺失。奇怪的遗传病越来越早出现在他的身体上。但天罗子很有自知之明地接受了这一点。

  无数次的死亡早已为他烙下了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偏执,甚至对死亡本身也消减了恐惧。唯有过去能证明他的存在。死亡不会使过去消失。就像被海水淹没的礁石,依旧屹立等待下一次退潮。

  他又尝试了一次,终于系上了头盔与防护服之间的锁扣。天罗子站起身,穿过安全通道,走下车门。离他上一回走上地面又已经过去了许久,地面上的风暴早已平息,雪原沉寂着,一言不发。方尖碑一样的骸骨就立在不远处。

  天罗子走上前,伸出手触碰骸骨。鲸鱼的时间被定格在这一刻。它随着地球在银河系第三旋臂的末梢漂流漫游。两千年以后,新的阳光会照在它惨白的骨骸上。它不会在阳光中苏醒,但迁移到地面的人们都会看见这具巨大的白色骸骨。像一座铭刻千年流浪史的圣堂。

  天罗子在骸骨前站了许久,久到他看上去像是完全忘了自己在等人这件事。他没有哭,却觉得有水珠正沿着自己的脸颊朝下流淌。他伸出手想确认自己的感官是否仍旧正确,但手掌隔着手套,撞在了沉重的头盔上。

  金属手套的反光中,天罗子看见了自己脸侧垂落的白发。似乎自从这一副身体出生起,他的发丝就已经变成了雪一样的白色。

  天罗子扯了扯嘴角,对着反光中的自己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僵硬微笑。他知道,过不了多久,自己就将成为那副鲸骨的同伴。而比起巨大的鲸鱼,天罗子的运气或许要再差一些,除了飞雪和尘埃,他或许连骨骸都无法留下。

  那种坠落般的失重感又无法抑制地回到他的身上。他是时间之河中的一粒尘埃,是宇宙中一颗晦暗的星尘。正如说太岁曾经对他说的那样,他在人类本不该触及的生死之间辗转,为之付出的代价便是,到最后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虚无缥缈,难以确定。唯独他想起说太岁时,才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世界上活过。

  他曾自由地呼吸奔跑,因炽烈的爱与世界有所牵连,他不是一块行走的化石,也不是一段流浪的碑文。但如今,这些只剩下了导航系统里传出的熟悉语音,与废弃工厂中泛着荧荧蓝光的培养器。

  天罗子转过身,离开雪地上的鲸骨。鲸骨依旧在星空下泛着微弱的白光。他返回运输车中,见控制台的终端里多出一条消息。

“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烦,耽误了半个小时。”凛若梅留言。在他拿起耳机的时候,凛若梅又接入了通讯。

“遇到了几个叛军。”她轻描淡写地说,“我们现在又上路了。”

  凛若梅说话时还在喘气。天罗子稍加揣测,便知道她所说的“几个叛军”大约还得翻上几番。他正要开口询问,凛若梅又说:“我能应付,你不用过来了。”

“那小子不拖后腿就不错了。”通讯器里传来鬼叔粗哑的声音。

  天罗子不知自己之前给他们留下怎样的印象,但这个描述用来形容现在的他倒是刚好合适。他只得笑笑,没法否认。

“只是得让你多等一会儿了。”凛若梅说。

“没有关系。”天罗子摇了摇头,意识到通讯的另一头并看不见他的动作。他停顿了一下,又说:“我在研究一副鲸骨。”

“鲸骨?”凛若梅问。她似乎已经摆平了那边的事情,从背景音里,天罗子听见运输车稳定平缓的发动机声。

“嗯。”天罗子说,“一座变成化石的鲸骨。”

 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凛若梅一时没有说话。于是天罗子又自言自语似的开口:“如果我能活到一千年以后,我也会变成一座鲸骨。不然我就会变成鲸骨下面的雪花,在阳光下融化。”

  沉默许久,凛若梅的声音才从通讯器中传出:“……这毫无意义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天罗子说,“鲸更想在海洋中巡游,而不是变成被人景仰观赏的骨头。”

 

  不知什么时候,雪又下了起来。但比起先前已经好上太多。地表的温度还在持续下降,氧与氮开始凝结成细小的黄绿色冰晶,像山丘与河流一样,蜿蜒堆积在冰原上。运输车的巨大车轮辗过这些冰晶,毫不留情地把微缩山峦与丘陵压碎成晶莹的碎屑三角洲。但很快,那些三角洲上又长出了新的结晶。

  天罗子睁开眼,看向运输车窗外时,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。即使身体虚弱,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坐在驾驶座上,而是侧身睡着,脸正对着副驾驶座旁的侧窗。运输车在雪原中央平缓的行驶。他不知道这是哪里,但这里的景象又十分熟悉。世界上每一处都是这样的雪原。

  他仿佛睡了很久,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梦里他一直在坠落。自加速的太阳最后一次坠入地平线,他便失去了终点。

  他在凛若梅出现之前独自离开,回到空无一人的工厂。雪花与灰尘静悄悄落在地上。他想要独自修复睡眠实验的培养器,却发现机器早被人修好。他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输入启动的密码。

  没有任何维修的记录,也没有任何记忆。但几乎不需要思考,天罗子便明白。也许是出于与说太岁一脉相承的同种偏执,自己有意或无意地删去了与睡眠舱有关记忆。直觉告诉天罗子,这样的情形在五百年间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,只是他没能记起其中的任何一次。

与其成为一座僵死的碑文,不如仍就做一副温热却短暂的生命。他想着,然后梦醒了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天罗子。”

  从驾驶座的方向,传来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。

  他说完天罗子的名字,便再无下文。他的声音只有微小的颤抖,或许还有一些喜悦与难以置信。但落入耳中却无异春雪化溪的第一道细小裂痕。越是平静克制,就越明白其下波涛翻涌。无数情感熙攘着,呼啸穿越百年的光阴,穿过冰雪与死亡,却堵在说太岁干涩滞阻的喉口。

  天罗子不敢答话。他把毯子扯过头顶,遮住背后的光线,闭上眼睛。但很快,也许只是几秒之后,又扯了下来,乱七八糟地搭在肩头。歪扭的睡姿让他从颈椎到后腰都十分酸痛。他艰涩地抬起手臂,撑在一侧的扶手上,把自己的身体转朝另一侧。

  一个人驾驶运输车的时候天罗子从来不需要顾忌形象,现在车里还有一个人,就让他的动作变得十分尴尬别扭。他像翻越一座山峰一样翻过自己的身体,就在他的艰难攀登进行到中途时,他听到了第二声“天罗子”。

“是我。”天罗子低声说。

  他的视线扫过窗外黄绿色的晶状地面,扫过依旧黑暗但群星闪烁的天空,扫过金属色的冰冷控制台,最后落在驾驶座上的人身上。

  说太岁脊背笔挺地坐着,翡翠色的眼睛在天罗子转过身来的一瞬间,从他身上移开视线,看向前方漫无边际的雪原。然而过了片刻,他还是停下车,转过头看着天罗子。他没说什么,摆出天罗子再熟悉不过的那副皱起眉头的神态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
  在叹息声轻飘飘落地之前,天罗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。脚尖掠过冰凉的地面,张开双臂抱住了说太岁。



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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